【辽海·小说】收泔水的霍师傅（小说）

饭堂里的泔水都是霍师傅来收的，他用这些官兵吃剩的饭菜养着好些猪仔，听说他家里有羊，有鸡，他还种地，另外听说他独身一人，那个死娘们风骚成性，和邻里街坊好些人有染。霍师傅忍着，大家认为他懦弱，他没用，最后那女人跑了，跑之前还带走家里几万块钱。霍师傅安慰自己。“不属于自己的，总是要走的。”

霍师傅50来岁，瘦小干瘪、面部漆黑、满脸沟壑纵横，总是穿着一件油光黑亮的老式冬季作训服。在大晚上，他的身体轮廓会和夜色融合以至无形，但是要知道他，并不难。《儒林外史》中杜慎卿厌恶女人，“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她的臭气”。现实里，隔着几十米远，也能闻到霍师傅身上那股馊饭烂菜味。每当霍师傅经过，官兵们无不掩鼻捂嘴。霍师傅看到这帮年轻稚嫩的小兵娃，他就面带笑容说，“哎，班长，辛苦啦。”

霍师傅走远了，这些小兵娃们才释然，一般情况下，他们会窃窃私语说，“那老头几个月没洗澡了，脏成这样子，简直是垃圾堆里走出来的。”小兵娃子们不知道，霍师傅确实经常在垃圾堆里走来走去，他的另一职业就是捡垃圾。

有时霍师傅会听到他们的对话，他也会分辨，一张口，满嘴是抽去了音义的普通话，原来霍师傅不是汉族人。但是他姓霍，这颇有些蹊跷。

小兵娃子们，和霍师傅都是泛泛之交，只知道他的家是在部队后面的半山腰上，只知道他的家是用泥巴堆砌的茅草房。据霍师傅自己分辨说，住那里好，羊呀、鸡呀，有大块地方可以供这些牲畜活动，养着方便。这谁相信呢，穿那么脏的衣服，跟畜生打交道，穷困潦倒而已。

霍师傅又来收泔水了，看到饭堂里满满当当的一桶泔水，他就喜笑颜开，泔水很少，他便不高兴。有人鄙夷他，“就那点出息，自己买点猪饲料，能花多少钱。”

这次泔水满满当当，50多岁的霍师傅抬不动，他需要有人帮忙。没人愿意跟这么脏的人接近，不过炊事班长路平是个例外，他会帮，并且每次把泔水抬到霍师傅的小三轮上，他还会关心说一句，“上山要小心。”有时周末，他还会跟霍师傅一起上山，帮他推车。他这样做，并不代表他比常人好些，他只是知道倒泔水的霍师傅在做些什么而已。

据路平说，“霍师傅是维族人。”

维族人为什么姓霍？

路平又说，“这还不简单，大脑转一下就知道了呗，是汉族人收养了他，他是孤儿。”

怪不得，霍师傅做的都是些最脏的事情，原来他是孤儿呀。

路平还说，“70年代，疆内很不稳定，到处是冲突和摩擦，听说霍师傅的亲生父母在一次暴乱中死掉了，那个时候霍师傅才七岁，一户姓霍的人家收养了他。从此汉族人姓的霍便盖在了他的头上，他原先的名字，他自己都不知道的。”

听霍师傅的谈吐，就知道他没读过书。也是，他是个孤儿，这户姓霍的人家会让他背着书包，步入学堂吗？他们应该天天让这个维族人干最重的活，拼命将他奴役，榨取他身上每一丝劳动力。因为那个时候，疆内的汉族人都口传着这样一句话，“维族人，没一个好东西。”

所幸这对姓霍的夫妇，总算天堂需要他们，早早把他们收了回去。霍师傅得到解脱，这个时候他已经20多岁了，是男大当婚、女大当嫁的年纪，可是哪个女孩子愿意嫁给他呢，他矮小、瘦弱，没有正当的职业，还天天跟牲畜在一起，当然浑身散发着畜生的气息，多脏。女孩子看到他，都是绕道三尺的。

可是霍师傅说不是这样，他说他年轻的时候，也有过浪漫的爱情，并且还是女孩子先追的他。不过由于她父母瞧不起我，这事就泡汤了。

这多可笑，连三岁孩子，都不相信的，他竟然拿来骗我们。

霍师傅辩解说，“那个时候，他踏实肯干，任劳任怨。”表示这是原因。

他说这些话的时候，大家都在讥笑，没一个人相信他，大家都知道，不是他塌实肯干，是穷困潦倒的生活逼得他非干不可，他不是任劳任怨，因为根本就没人听他抱怨。

霍师傅听到这番评论，不言语了，从口袋里摸出劣质香烟，深深吸了几口。

官兵们知晓霍师傅结婚的那一年，已经33岁了，对象是个内地逃荒过来的，那个女的一路讨饭过来，霍师傅给过她几口饭吃，她便不走了。婚后的日子，对霍师傅来说不过添了一双碗筷，他还是像往常一样，到部队收泔水、放羊、养鸡，穿着那件老式冬季作训服在闲暇时，到垃圾堆里转一转。这女的却闲不住，原本就是天性浪荡的人，喜欢跟男人搞暧昧。时间一长，难免露出马脚，霍师傅知道后，跟她讲过，她死性不改，最后竟然背着霍师傅去偷人。街坊邻居纷纷指责霍师傅，霍师傅无奈只好把家搬到现如今部队后面那个半山腰的地方。霍师傅原以为可以清静了，从此可以安安心心生活，平平淡淡过日子，没成想，那女的拿走这些年积攒的2万多块钱后，跑掉了。

从那个女的跑后到至今有20多年了，所以，官兵们都知道霍师傅没有子嗣，是孤身一人。20多年的时间，霍师傅继续干他的老行当，应该有些积蓄才对，可是他为什么还住在那个茅草房里呢。他应该给自己安置个舒舒服服的大房子才是。官兵们都不理解他，最后把问题统统归结为‘他脑壳有病’。因为人都是向往过舒服日子，谁会甘心在茅草房里挨冷受冻呢，这样想，他脑壳当真有病。对，从小亲生父母离世、十几年的继父继母奴役、好不容易结了婚、那女的还跑了，命运带给他的痛苦和磨难当真是难以忍受的。所以，他脑壳理所当然有病。

不过，炊事班班长路平在大家面前，总是替霍师傅辩解，他说不是这样的，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的。他说霍师傅人很好，很善良。他的善良都是那个姓霍的父母教他的。

路平说，“那户姓霍的人家本来就很贫困，双双都是疾病缠身，收养了霍师傅后，就更加穷的结不开锅了，他们养了霍师傅几年后，基本就失去行动能力，所以与其说是他们收养霍师傅，不如说是霍师傅照顾了他们十几年。”

可是大家都不相信路平，说路平纯粹在瞎胡扯。

路平急了，“你们知道什么呀，霍师傅因为自己是孤儿，一辈子孤苦无依，现在他收养了5个被父母遗弃的小孩，大的听说已经上大学了，小的才8岁，那些孩子都是汉族人，霍师傅说是汉族人给了他第二生命，他该回报才对。现在那些小孩要上学、要吃饭。霍师傅自己没上过学，他不忍心让这些孩子也跟自己一样呀！现在霍师傅生病了，他都没舍得花钱去治。”

听了路平的话，小兵娃子们又闹开了，说路平编故事的本领真有一手，该得诺贝尔文学奖，可以跟莫言比一比。

霍师傅死了，56岁，肺癌。起初是从肺炎开始的。

饭堂里的泔水，霍师傅好久都没来收了，路平把它全倒在垃圾堆里。小兵娃子们看到后，忍不住就会问，“咦，那个收泔水的霍师傅去哪儿了？”